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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城市 ] 2017 香港中環記事

[ 之一 ] 訪港理由

如果可以看看生活在香港的朋友在做些什麼,想些什麼,跟誰交往,這樣就可以當作我也在香港生活過吧?我很貪心,希望在很多國家都能擁有生活經驗。

於是從台灣台中市出發,抵達香港這個繁華的城市。

[ 之二 ] 來這裡受罪…?

抵港的第一站,旺角。不是我自己走到的,是人流推著我來到的。在樓宇之間玩Pokémon的人群數量比台北多了數倍;盡是往上長高的攤販讓女人街狹窄得寸步難行;再走過金魚街,一顆顆紅色金魚塞滿水缸,它們只能無奈地、稍微地在夾縫中略微搖擺胸鰭,似乎這就是它們一天能享有的最大活動範圍了。人們說那些繽紛招牌很有老旺角的特色,但這些景象在我心裡只成驚恐。

我不耐地問前來接機的港友M:「噢,香港為什麼要這樣–擠!?」「這電扶梯逼人走這麼快,是要老人怎著?」

港友M:「啊⋯大概香港就是歧視老人吧!」

第二天,中環的天空是灰的。不過天空是什麼顏色也沒差,因為抬頭是高樓,路的盡頭是高樓,那些只是為了蓋給人住的高樓,硬生、密麻,不會有天空。在蘭桂坊街頭,爛醉洋人對我張牙舞爪的笑;廣告單排得密麻,不放過任何一寸牆面空隙。

人們說香港精彩目不暇給,我只覺每個物件都過份貪心地在逼我注意,令人窒息。

走在這高樓蓋成的迷宮,竟只有絕望。多待一天都令我枯竭。你們就儘管說我是從台北舒適圈來的高傲鄉巴佬吧。

今天決定,我不喜歡香港。

然而,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完全改變心意。

[ 之三 ] 中環,點滴上心

第二天下午在牛棚藝術村訪港友C。我向C抱怨香港的中環太吵,C說所以平時他都躲在這兒安靜工作,不過,C說香港中環其實也有安靜、漂亮的地方。

好,來探索吧。

那天傍晚,在中環一條人不多的小巷,說了通關密語,進入一家隱身二樓的小酒吧,昏黃的燈光讓牆面暗得像血液。Bartender 戴了頂斜帽,看起來像吸毒的,深陷的眼窩瞪著我看,我覺得他很酷。我一進門就愛上了這裡,因為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人知道這裡。我的陰鬱、幻想、不切實際,好像都可以在這裡發酵。

酒吧裏一組波希米亞風的胖胖法國人在聊天,我聽不懂,不過他們應該在曖昧。不久有樂團來酒吧的三樓唱歌,不過我沒聽,躲在酒吧的小陽台往下凝視中環。蓮香茶餐廳的霓虹招牌,在昏黃的暗巷閃爍著復古的光暈,美到讓感官只剩下視覺。我感動得哭了,感動只有我知道這陽台是藏在中環的另一個秘密世界。我在這裡與C聊些不切實際的夢想,最適合。

[ 之四 ] 樓宇之間,美麗的憂愁

深夜,與我最好的朋友,來自台灣的美麗Y小姐在蘭桂坊碰面。Y在香港工作兩年了。她見老友來訪,待我情同姐妹,熱情地介紹我蘭桂坊各大酒吧,帶我上了一家有名的Sky Bar 觀看百聞不如一見的半山豪宅,品嚐各種顏色有趣的調酒。

我在酒吧一口氣聽完她訴說在香港兩年的心路呢喃。這兩年來,白天在中環金融中心努力上班、夜晚到不同的美麗酒吧散心,有時小酌,有時爛醉;為了更好的發展,換過工作,試著融入香港、大陸同事;也很浪漫地愛上香港男人,假日他們一起遊玩香港,或是拜訪朋友在香港半山的豪宅。在體會香港的美好生活後,有了努力的目標,即便翻漲的地價讓夢想遙不可及。

與我一樣,Y小姐雖覺苦但總覺有一絲希望,所以我們都挨著希望努力活著;但與我不一樣的是,她有著比我多數百倍的勇氣,追求著比我難數百倍的夢。

香港屬於她,屬於有勇氣的追夢人。她感受香港人所感受的、思考香港人所思考的,彷彿她血管裡已渾然留著香港的血。

喝完酒,我們散步回Y小姐的家。在中環那條世界最長電扶梯旁的老樓裡,爬到第五層,解開二道鎖,不到十坪的空間,就要八千港幣(三萬二台幣)。極小的空間裡已是裝滿了生活所需的一切。從窗戶向外望,還可以看到諸多不停搭建中的高樓。

我原先十分不解,為何她要住在香港最擁擠的中環、中環最繁忙的電扶梯側邊。但我已明白很難不愛上這裡,因為,很難不愛上因奮力生活所感到的憂愁,而那憂愁使我們清晰地存在。

[ 之五 ] 是凌亂,是華麗

每個星期天,是香港外籍勞工僅有的週休一日。這一天,所有在香港的外籍勞工彷彿都在這天湧出,囂張地霸佔中環的心臟地帶,從中環電扶梯、恆生、渣打,最後到IFC廣場。他們聲勢浩大,席地坐下,打扮精心,手勾著手,對彼此掏心掏肺,對著自拍鏡頭,眨眼,燦笑。高傲的華人走到這裡必須禮讓他們三分,至少在星期天這個專屬他們的週休一日,整個中環都不許歧視他們。

稍早我可能也會認為他們喧賓奪主、目中無人。但因我已喜歡中環,所以這回我要替他們說話。真心希望他們在星期天美豔得讓雇主認不出,他們必須在今日狠狠綻放一回,這樣,在異地的生活就可以燦爛,沒有後悔。

稍後,到中環蘇活區,探索服裝店與餐廳,光是在店外瀏覽櫥窗與各種門框造型,就已令人興奮得心跳喘氣,像是一場戀愛。我已不在乎這是個看不到天空的窄巷區,讓兩側的密集樓宇緊緊包覆著我,而我把心交給樓宇之間的凌亂與華麗,讓它帶我走遍中環的每一條街。

[ 之六 ] 與中環熱戀

晚上我再度經過蘭桂坊。無論什麼膚色、種族、階級、異鄉人、在地人,都平等地在這裏爛醉,並排倒在蘭桂坊街頭。我已是愛中環的,所以我替中環的混亂找到無懈可擊的理由。因為中環是這樣的包容,所以全世界也非得匯集在這小小的中環,在中環譜出數不盡的生命之歌,曲調既是熱鬧華麗,亦是悽愴潸然;歌詞是世間所有生老病死,與聚散離合。

是活力充沛的孩子,是聽天由命的老婦;是純淨無暇的少女,是罪孽深重的囚徒;是多愁善感的詩人,是孤傲厭世的野貓;是山盟海誓的癡心情郎,是若即若離的情場老手。是了,這些都是中環。與中環熱戀,像是同時與千百個情人熱戀,滿足我這樣一個貪心的戀人。

最後,我流連於伊利近街上一家又一家的酒吧,我看到酒吧裡的外國人也看著我,對我笑,看穿了我是個熱戀中的女子。

[ 之七 ] 離愁似箇長

離港的那天上午,是中環的上班日。我比前幾次都還認真地在中環電扶梯上搭一回。各種顏色眼珠的外國人裝束筆挺,與我擦肩,像湍流,注向恆生銀行總部的方向。是了,體會到香港是機會之地,大概便是站在中環電扶梯上的意義。

生活是會讓人流淚的。我曾從母親雙頰掛著兩串淚珠,因此我大概知道生活是怎麼回事。站在香港中環街頭,我可以感受到這樣的痛楚在這裡被數十倍、甚至數百倍的放大。但這痛楚是美的刻畫,因為人們是這麼深刻的活著。

在香港,生活再苦你也會喝酒,笑著。在這裡你可以耍天真浪漫,可以找刺激;可以小酌,可以爛醉;可以誇耀今天又賺進多少、昨晚在蘭桂坊又揮霍了多少。可以與愛人一起刻苦生活,也可以尋找霧水情緣度過良宵。

提著行李,我終於走到IFC的渣打總部附近,準備前往機場。趕上班的人們仍持續川流不息地與我擦肩,而我不停的回頭看中環。我在想,如果你有夢想,如果你認真生活,如果你知道生活會讓人流淚,你會喜歡香港。

即便生活使人流淚,我仍然迷戀大都市。我還要再去更多,要去生活,與朋友及愛人,過著入世又俗艷的日子。就這樣義無反顧的走在城市裡的每一條大街小巷,不要回頭。

(與兒時摯友Y小姐在中環的合影)

[ THE END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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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後話 ] Afterthoughts

從港回來後,沒想到旅遊後的惆悵感頓消,覺得我住在台北這暱大的房間裡實在太幸福(更別說老家是三層樓的)。有時候覺得台北好像快要被全世界遺忘;但此刻,噢,我心中的那個,什麼都有的,小國寡民的,台北。

敬我們又愛又恨的人生,敬我們又愛又恨的每個城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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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別感謝:Felix, Calvin, Vincent, Stella and Giovanni.

First written in Nov. 2017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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